昨天去听余光中的讲座。余老八旬高龄,精神矍铄,修秀儒雅,一派学者风范,名家之态。仅仅2小时所论的中文与英文、文笔与译笔,对我来说是极有价值的启蒙,解答了我长久以来的疑问,也纠正了很多错误的观念。
讲座中,有节选《听听那冷雨》,配上江南丝竹,其味妙绝,听罢使人不禁潸然。现摘录如下: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
“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的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紧,那腥气。
“云绦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只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更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荡气回肠。一瞬间,我在南洋的岛屿上失去了意识,恍然回到了烟雨的江南,我的家乡。幼时的幻境、去年的记忆,有相隔千年之感,如今回味,竟如太浓的酒香,叫人迷失了自己,丢掉了魂魄。
大家的一行墨,就是十年功。
世界上没有一样学问是不值得钻研终生的。即使钻研终生,又怎么够呢?
不认清自己的才华,是暴殄天物。而让自己那一点点天赋发挥出来,又怎是轻易之事?此间辛苦,吾辈断未尝过;却自鸣得意,实在可鄙。
今晨又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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