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画竹的间隙,常临一些丑石。
单看每一笔,都不过是浓淡交织的墨块,然而每一笔凑到一处,就有了映衬,有了呼应,有了对比的情趣,却又不因为那些淘气的感情散漫了。退后两步,依然是一块嶙峋的石头,一面干得像是能拂下一层土,另一边却长了乌重的苔——或许还会有几个洞——怎么看,都是块不折不扣的丑石。
然而这样的丑石,却散落在各种净雅的事物旁,从青青细竹到娇艳牡丹,莫说以意为先的八大山人与徐文长笔下怪石叠出,其他的画家文人对它亦是推崇备至,一张张的《陋石图》显出它不同于其他配景的地位。师父曾说,丑石是学四君子前的基本功,竹枝梅干,哪一笔都有着丑石的抑扬顿挫。我原该从丑石习起,而大概是觉得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终日在浓淡的墨块间挣扎太有违天性,那些练习便散落在了花鸟兰竹之中。
正如长时间在水墨间浸润的人懂的乌色在清水中缓缓散开时的美丽,即使是半吊子的琢磨,一旦用心,也并不觉得枯燥,反而微微迷惘起来,这些被题上丑陋字眼的石头,真的便是丑陋的么?
《易经》论天地,悠悠变幻,一刻不止。古人在创造国画时也暗含此理。每一笔墨色的浸染都是独一无二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在那一刹那间的碰撞,随着不同的情况而变化,永不会重复。而大多数国画的内容毕竟会受到形体与主题的限制,正如诗人戴着脚镣歌唱。丑石则相对自由得多,放肆如醉酒长歌的文士,咋眼一看疯疯癫癫,细寻则是被夸张了的风骨,冷傲地横亘在宣纸上望你。这样的石,又如何说得上丑?
多少事物被加以丑陋的名称,被厌恶的眼光一遍遍洗涤,然而世事如此复杂,有几样东西能被真正称为丑陋?芳龄少女唇红齿白固然美丽,鸡皮鹤发的老人眼中,未必就没有闪烁着值得捉摸的智慧光芒,贯休的罗汉更是丑得自带庄严宝象,流传多少年;碧玉双环光洁莹润固然美好,那些带有棱角的宝石结晶也依然价值不菲。时光流转,时代不同,且不提唐环肥宋燕瘦,一件器物,一个美人,一片美景,瞬息间便能转变得与原来迥然不同。何况美丑本由人定,而万物不同的状貌却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同为造物主的灵感,我们又凭什么以自己的标准来评判?
古人很多时候刻意回避对最美的评价,甚至不惜以丑来规避美,这一点,应该也是从《易经》中流传下来的变化而平等的自然思想导致。再去看大师笔下湿淋淋的墨块与干松的丑石,便能随着水墨的游荡渲染而感受到森森的气息,更仿佛藏着文人千百年意会间的玄机。
郑板桥当年号称竹石兰“三绝”,我最初临画的时候往往会挑那些细瘦俊逸的竹与飘逸秀美的兰,石头则会直接带过,根本不去细究“绝”在何处。后来才知,当年毕竟年纪幼小,见识浅薄。而天真幼童转眼览过千卷,岁月雕琢变化,正如丑石所见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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