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时候，父亲便很聪明。
读书从来都是班里第一第二。
只可惜，读到五年级小学毕业的时候，父亲便没再读。
不知为什么，按说爷爷那时的家境，虽说跟大多数人一样，但因为爷爷在供销社的缘故，应也不会是很差。接下来的二姑、三姑、小叔、小姑也都有读到初中毕业。不知是爸爸自己不愿读了呢还是爷爷看看大家都没读，叫爸爸不用读。总之，那个时代，小学毕业不读书，去学手艺，是大多数孩子的选择。但我觉得是非常遗憾，那么聪明的人，读书肯定很厉害的。可那个时代，有多少人有这样的遗憾！
爸爸小时受到很多人的宠爱。尤其是曾祖母。曾祖母家住芦蒲，爸爸住望里。据说每次爸爸回芦蒲，隔着几十步远就听到曾祖母的朗朗笑声。进了屋，旁边的小祖母（爸爸的小婶婶）就对爸爸说：“啊聪啊，奶奶很久没有这样笑了。只有你来了，奶奶才笑得这样开心。”
爸爸小学毕业后就跟着师傅学打铁。打铁是个辛苦的活计。学徒要很早到师傅家里打扫门面，倒尿盆端洗脸水生炉子。早上，鸡还未叫，黑漆漆的一片，爸爸在被窝里就睡不住了。要起来，被曾祖母一把按下去；“还没哪，啊聪。时间到了阿婆叫你。”
烙铁，有时不小心火花会溅到爸爸的手上，肩上，一块块，红灼灼的。曾祖母看了心疼，一天指着外面拾猪屎（可以做燃料，肥料）的小孩说：“啊聪啊，不管怎么说，自己劳动总有饭吃。不要当什么学徒了，再不济，你跟那小孩一样拾猪屎也不要到人家家里受气。”
当然，这只是祖母对孙子的一片疼爱之心。作为长子，爸爸知道自己在家里的责任。埋头默默地学打铁，学好了手艺好分担父母亲养家的重任。
爸爸打铁，我知道的时候应该是四，五岁吧。一边炉火烧得旺旺的，一边风箱啦得满满的。红红的铁块在火上烘烤，再放到石墩上一锤一锤地敲下去。大锤小锤，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贯穿着我的幼稚的童年。那时候，我呆呆地站旁边看，心里想着打锤的奇趣，却不知道爸爸的辛苦。
后来，大概在我读小学时，爸爸改行当了做面师傅。大热天的，爸爸穿着一条背心，光着膀子，汗水从他的头上，身上一点一珠地往下滚。但爸爸的生活真的是有诗意。做面条那么苦，他总有办法把充满汗水的生活变得有乐趣。他买来当时一般人家很少有的唱机，唱机上放着成方圆的现代流行歌“军港的夜”，放着茅威涛、何赛飞的“何文秀”。有时，爸爸兴起，也会唱几句，惹得我们哈哈大笑。镇子虽小，但却有一家不错可容下几百个人的影剧院。爸很喜欢看古装剧，不管是京剧越剧，只要有戏班子来，那于我们家就像过节一样。爸爸会早早地托人把票买来，买最前面最当中的位置。一家人早早地收拾好摊子，吃完晚饭，欣喜喜地去看戏。
我们家做的面条又韧又滑，大家都喜欢到我们家买。那时望里街上只有我们一家做面条，有人看我们家生意好，一家人生活也不错。就陆续有人到我们家，请爸爸教他们手艺。爸爸总是笑呵呵的，到他们家，手把手地教他们。那些人，都很感激爸爸。逢年过节总会带一些点心到我们家。爸爸妈妈和他们，都成了很好的朋友。
下雨天，也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爸爸不用辛苦地做面条，有空，就给我们讲故事，跟妈妈一起看电视，把里面的情节讲给妈妈听。还给我们做好吃的。摊面饼，各种馅的都有，豆的，糖的，咸菜心的；做面包，做饺子。糖心的面包做得松松的，菜包肉包皮薄薄的，里面的馅塞得实实的，一咬，整个屋子里充满了香气；饺子的皮是用饺子模夹的，一褶一褶的花纹像是仙女的裙裾，特别漂亮。
爸爸对我很宠。他做面条的那面墙上，贴满了我的大大小小的奖状。他说自己累的时候，抬头看看那满墙的奖状，浑身就充满了力气。我小时成绩好，人也长得可爱，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爸爸去朋友家玩的时候，总喜欢带上我。爸爸的一王姓朋友，有两个调皮的男孩，她老婆一看到我，总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给我做女儿好吗？给我做女儿好吗？？”
有一年，街上流行穿羽绒服。那个时候，大冬天，我们一般穿妈妈织的毛衣毛裤，羽绒服在我们那还是新鲜物。记得爸爸去宜山买面粉的时候，特意绕到宜山的老街上，买了一件枣红色的羽绒服给我穿，刚好过屁股，把我包得严严实实的，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不知让我出了多少风头，羡煞了多少邻居的小伙伴！
爸爸的炒菜手艺特好。他自己不吃牛肉，但炒的牛肉令人回味无穷。火候、刀工掌握的是那个恰到好处！逢年过节，不管多忙，他都要自己下厨，烧满满一大桌菜以飨家人。记得有一年我回家，爸爸问我早饭吃了没有。我说“还没“，爸爸赶紧掀锅下面给我吃。黄黄的面条，上面铺了一个爆黄的鸡蛋，鸡蛋上面点着几片西红柿，西红柿旁缀着几小株青菜，还没吃，就让我看傻了，不知爸爸从哪儿变出了这般食材！
在我参加工作的两年后，面条行业慢慢衰落下去，爸爸改行卖熟食。每天一大早四点多要去进货。冬天的时候，早上起来，天都是黑的。爸爸开着一辆动力三轮车，“咚咚咚”迎着寒冬凛冽的晨风出门远去。六点多的时候，载了满满的一三轮车回来。然后洗啊，烧啊，卤啊，卖啊，切啊。半天时间没闲。
爸爸在我印象中很坚强。那一年的12月，我接到爸爸的电话，说自己在医院里，叫我过去一趟。我到了医院，才知道爸爸早上骑车，骑得太快，为避对面过来的一个老人骑的三轮车，急刹车时没稳住，撞到公路旁的铁栏杆上，铁栏杆刚好割到爸爸右边鼻翼到嘴角的那一块肉，很深，穿透嘴巴。看到爸爸嘴巴上裂的缝，我都快要哭了。医生拿出针给爸爸缝，爸爸连哼一声都没有。
可是，我有看到爸爸哭。
应该是我读初一初二的时候吧。爸爸那段时间发现自己口袋里的钱有时会不知不觉地少一些，虽然是小角小票，但也引起了爸爸的警觉。经过查证，发现是我们三兄妹里某一人干。小小的人，做了错事，心又慌，钱“拿”过来不知放哪里，就把它藏在铺着塑料毯的地板下。爸爸把地板掀开，下面全都是一张一张压得平平的钱。爸爸气昏了，把我们三姐弟一个个找来。让孩子跪在地板上。打了孩子后，他自己也在那里，揪住衣服，嚎啕大哭，类似长啸。当时的我，只觉得很可怕，很伤心。
爸爸的眼泪提醒着我：永远不走歪路。不让父母亲为你伤心。
这几年，爸爸年纪大了，虽然保持着俊朗的外形（爸爸一直很帅，很多人都说爸爸不会老），但爸爸的鬓角也染起了霜花。有时，他会说，自己很累，不想再干下去；有时，他也会感喟，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朋友一个个地走了，有的搬走，有的是永远地跟这个世界告别了。他也很少听音乐，看越剧；物质条件是好了，但精神世界好像越来越空虚了。儿女长大，但很多方面好像还让他担心。有时，看着劳累的身影，真想说：“爸，不要那么辛苦。爸，多放下，给自己一些快乐。爸，你永远是我们心中伟大的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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